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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呼嘯,行路至今:李寬宏」優等獎-國父紀念館 創意徵件


國父紀念館即將展開內部整修工作,我榮幸的成為其中的一員。

趁著休息日,我坐上了回家的列車,歲月漾著河灣曲曲流過,我看到車窗外

是一望無垠的綠色,乾淨透徹的藍天,看到父親會在每日工作結束後回到家門口,

點上一支煙,手指在朝天烈日下工作變得骨節寬大,更加粗糙,雙指之間夾著一

根很細的煙,寶貝似的被他細細咂摸,他坐在竹籐椅上,一根煙的時間並不長,

等到他吸完,便抬頭閉眼,感受夜晚的無盡蒼穹,涼意也在這時悄無聲息從小腿

攀附而上,裹著他精瘦的腰身,向雙臂蔓延。

他穿著老頭兒汗衫,無袖的背心,大剌剌的領口,因多次洗滌已經沒有彈力

而變形,白色的面料也早就洗不出來,從白色變成汗水鋪就日日疊蓋的鹽黃色。

我背著挎包從學校回家,要走上很長一段路,到家時就看到父親在家門口,

仰著脖子閉目休息,偶爾我也會從堂屋端出一把小凳子,學著他的樣子,坐在他

身旁。

每日在熔鑄廠工作的他,總是睡前才會草草洗澡。離得他近了,會聞到他身

上的味道,汗味總是鹹的,打濕前後衣身,成片的汗跡,成為洗不下去的勞作證

明。

我對父親的這種行為表示好奇,晚上的天空有什麼好看的,除了月亮就是星

星,更何況他還閉著眼睛。

父親總是沉默地笑,再到一會兒之後,起身摸摸我的毛頭,讓我拎著小凳子一起回屋去。

後來轉業安排,建造國父紀念館,他照舊望著遠方的天空,只是這次不再閉

眼。我站在他身邊,問他十年如一日的究竟在看什麼。

他說:「不是看,是聽。」

我學著他的樣子,一副氣定神閑老神在地站在門口。現在的我已經從當年堪

堪及父親腰部的身高,長到了和父親差不多的個頭。

閉上眼睛,頃刻之間萬籟俱靜。

我感受到眼皮的微動,感受到風拂面龐,父親的呼吸聲逐漸在我耳邊清晰起

來。我豎起耳朵,試圖將遠方的聲音一一捕捉。

我聽到鳥群的振翅飛動,聽到鄰居們在鍋碗瓢盆忙碌中的閒言碎語。再聽,

遠方的聲音更近了,轟隆的聲響如是豔陽高照的白天,平地起驚雷,咣當咣當的

火車聲,壓著鐵路滾滾前行。剎那間我似乎看到火車的蒸氣在我面前升起,灼熱

的溫度燙的我瞬間睜開眼睛。

午後的陽光絲毫不客氣化成光錐刺向我的雙瞳 ,我閉眼睜眼,再次抬起眼皮,

聽到父親在我身邊長長的歎息,「你聽到什麼了?」

「和您一樣。」

我恍然明白,父親每天傍晚在家門口所做為何。

那時我們還沒搬家,在三張犂支線不遠處住著。每天火車的哀鳴奏著清晨的

樂章,把台北機廠的工人拉到站,晚上下班的時間,工人們再坐上回家的列車。

混著流心蛋黃一樣的落日,回到家裡。日日如此,年年反復。父親很少坐列車,反而騎腳踏車比較多。但他卻從未放棄每日聽回程列車演

奏的曲子,蒸汽冉冉上升,伴著落日,不斷升起,不斷消亡。

2.

離住在三張犢支線過去了二十幾年,父親和母親念及我升學,選擇了離學校

更近的住處,我們就這樣搬了家。

畢業後,我進了設計院,跟著老師從畫草圖一點點做起,偶爾會獨立接幾個

小小的案子。工作時,我會跑回家中的書房,關上門埋頭工作,一天的光陰就這

樣過去。再開門就到了晚飯時間。吃完晚飯,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電視機播放

著晚間新聞,晚間報紙被他拿在手中翻來翻去,我總覺得他一心兩用應該還有沒

關注到的地方。

暮色四合裡,父親關掉電視,摘下老花鏡揉揉疲憊的雙眼,又重新戴上。

拿著報紙指著一處和母親說:「在全區指定保留臺北機廠,在此基地建造國

家鐵道博物館。」

我了然,果真,他的心還是分出一份兒在鐵路上面。

這次回家,我和父母說起了接下來國父紀念館的整修工程。

「我參與了這次的專案。」

母親欣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父親戴著老花鏡看我,「不錯,好好幹。」

「肯定的。」升學之後,我們家離父親工作的台北機廠距離變遠,使得父親只好放棄騎腳

踏車上班,轉而和其他共友一樣,坐著列車,一日來返。

休假的時候,我會央求父親帶我一同去。自從那次捕捉到列車行駛的轟鳴聲,

我對坐列車便起了濃重的好奇心。

母親打包好我和父親的鋁飯盒,裡麵裝了滿滿澄澄的菜。天剛亮,我被父親

從被窩裡揪出,來到三張犂支線的列車站,坐上到台北機廠的列車。

車廂裡人員嘈雜,我和父親並肩站著。

晃蕩行進中,他問起我,「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好像是。」

我能俯視數清父親頭上有幾根白頭發了。

中午吃飯,父親帶我來到食堂,諾大的食堂,比學校的大幾倍。

「想吃什麼自己去買。」

他很少吃食堂,更多的是吃母親燒好的飯,晚上回去時,飯盒會被他沖洗乾

淨,方便母親第二天盛飯。

只記得列車永遠是晃晃悠悠的,在鐵軌上卻像箭飛靶心。

後來的高鐵要比那時的列車行速快上數倍 ,我卻仍覺得那條鐵路線上的列車,

永遠都是最快的速度。快到我總是能在放學回來時見到已經在家休的父親。

後來父親轉業,離開了台北機廠。

彼時國父紀念館大興動工,父親的專業技能只能在列車領域發揮出彩,到了跨專業的建造工程裡,一時無從下手。

我臨近畢業,他在國父紀念館成為基層工人。

端午節那天,我問他,為什麼要捨棄以前的工作,換到一個全新的領域。

「你對這些又不熟悉。」

他卻搖搖頭,「我現在已經學會了很多事情喔。你不要小看人。」

臨近半百的人固執起來真是難以溝通,我究竟是哪句話讓他認為我在小看他。

還不是關心,擔心他學不會,會後悔轉業。

父親的行動卻告訴我只要去做,用既定的想法來實施,沒有什麼達不到的。

國父紀念館的建造,在圖紙的設計和選擇上就經過了重重角逐,最後敲定了

王大閎建築師的設計稿。而父親,參與到了一磚一瓦的建設當中。

那兩年他總是早出晚歸,而我在畢業考學面臨選擇專業時,回想過去,應該

是受他的影響,一腦門地選擇了設計專業,自此半生與圖紙設計和建築修建打交

道。

我和父母坐在一起,保留了不可說的協議部分,剩下的內容適當的和他們提

起。話出嘴邊,又問起了當年我心中的困惑。

「爸,你當初為什麼要到國父紀念館工作啊?」

如果北台機廠沒有重新規劃,父親有可能會一直做到退休。反而不會在國父

紀念館完工後,陷入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工作期。

「正值壯年,有什麼非要停留在原地的理由嗎?」「有這樣的項目出現,為什麼不去爭取一下。親眼看到自己建造的紀念館拔

地而起,很有成就感。」

從內心燃起的成就感,確實值得他這麼做。

後來經過了那段時間的空白期,父親憑藉著施工經驗,聯繫了當時一同幹活

的工友們,組成了規模不大卻人人精英的工作室,嚴苛的工作態度和卓越的工作

成果,令他的工作室規模越來越大。

父親問我要不要接手他的班,我表示拒絕。

3.

在國父紀念館關閉之前,我帶著父母和妻兒去了一趟。父親拄著拐杖,步履

蹣跚,卻每到一處,總是能精準說出此地是什麼功能區,又說起當年他們一同工

作的樂事。很多事情我也是第一次聽。

走在三張犂支線的懷舊步道,兩旁是開的嫣紅的八重櫻。花瓣緩緩落下,我

伸手剛好接到一瓣,把它放在兒子圓乎乎的腦袋上。

望著湛藍的天空,我彷彿看到幼時的自己坐在列車上,一路悠悠駕著歲月之

舟向前行,再晃眼,腳踩紀念館的懷舊步道。

念及往事可追憶,思及少時笑與憂。

「爸,你為什麼那麼喜歡聽火車行駛的聲音啊?」

多年後我問出心中的困惑,父親卻抬頭望著藍天,滄桑的聲音低沉地穿過重

重花瓣說道:「每次聽,都覺得今天的車速比昨天快一點。」希望時間加快,希望車速變快,又希望舊式列車能換新顏。他以獨特的方式

行經歲月的朝暮,感受歲月的往昔流逝。卻選擇停在今朝,聲音緩慢地說起和壯

年時相反的話,「再慢一點就好了。」

時間拉著落日星辰,一絲不苟匆匆行進幾十個年頭。在我跨上這列時代列車,

和父親一樣加入國父紀念館的建造工作。

我看著不過我腰高的孩子和雙鬢斑白的父母,期盼自己親手參與的工作會完

美的呈現,又私心希望,時光啊,慢些走。

李寬宏

恆春人,2001,成大台文,INFJ,2016總統教育獎,2020出版《小世界》,寫小說寫散文寫日記的文組人,很開心!很開心!超開心的!能以寫作者的身分拿到這樣的大獎,有點像是跟國父一起碰杯慶祝的感覺。以後也會繼續寫下去,謝謝評審老師肯定,同時也是肯定了我的努力。請多多期待我的作品,還有全新的國父紀念館(好喜歡台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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